俗话说:一方水土养一方人。古人诚不欺我也。
茫茫大地没有一块土地是闲置的,它们犹如司晨的鸡、守夜的犬,默默地肩负起育养生灵的责任,所谓厚德载物也。生活在海边的人,一叶扁舟一张网,把大海中的鱼儿作为口粮,生生不息;生活在山里的人,一袭蓑衣一背囊,把大山里的珍馐美味带回家,繁衍子嗣;连南极这样的苦海之地也不乏人类的踪迹,他们在冰天雪地里把人类的生命代代延续。我们是生活在沙漠里的人,我们靠山没山,靠水没水,只能选择靠沙吃沙。
沙漠里也有许许多多奇珍异宝,你说你不知道,那是因为你见识甚少。其实,沙漠的蕴藏也是极其丰富的,除去那些矿藏,动植物的奇珍异宝也是比比皆是。苁蓉,锁阳,枸杞,麻黄……哪一样不是中医药宝典中不可或缺的良药奇草;至于骆驼、绵羊、刺猬、旱獭,狐狸、苍狼……哪一样不是动物界的斗士翘楚。
今天我要说的是沙米。这个在喂养人类的过程中屡立战功,却在农作物中寂寂无名、无人宣示的极品植物。它们生活在沙漠腹地,像一个参透天机的圣贤,不事张扬的生存着。灰绿的叶片带着锋芒,细碎的小花像贫血的姑娘。它们可以在短暂的水雨之后,迅疾地破土、生根、开花、结果,它们细碎饱满的果实,我们叫做沙米。
沙米,又名沙蓬,生长于干旱、 半干旱及半湿润地区流动沙丘和裸露沙地上, 沙米具有悠久的民间食用历史,是我国沙区传统的野生食用植物。据《中华本草》中记载,沙蓬的种子能健脾和胃,消食调中。治饮食停滞,胸痞腹胀,呕吐泻痢,产后癖血腹痛,腹大坚积。
其实,沙米与谷物毫无干系,它之所以能被人们冠以“米”的名号,完全是因为它在那些苦难的年代里,主动担负起了喂养人类的神圣职责。为了有别于稼禾类的五谷杂粮,我们家乡的人们把它称为野粮。说它是野粮,其一,是因为它不长在农田里,不与精细的五谷争夺土地,却以年年的丰盈回报人类。其二,沙米有旺盛的生命力,一场秋雨立即就可以把它唤醒,完成一个生命传种接代的使命。
沙米,是把生命的强悍与机智发挥到了极致的沙生植物,在防沙治沙的战役中,独领了一份属于自己的风骚。
它的茎叶果实都是上好的骆驼饲草饲料。它们不嫌弃贫瘠,在偌大的沙漠里,在很短的时间里便能构建起一个旷大无垠的群落,这就是沙漠植物所具备的特异天性。
历史上打沙米是沙漠腹地的人每年必修的课业,庄稼收获了,人们做一个短暂的修整,带上野外生存的毡条铺窝,带上米面干粮,或套上车、或拉上驮运的牲口,三五结伙地深入沙漠。历史上,民勤有一种大轱辘木车,它的木轮比其他平原地区的大车大得多,适宜在沙漠里拉运,当然对畜力要求也是严格的,小毛驴是难以胜任的。有经验的沙漠人,到沙漠后不急于安营扎寨,他们根据历年的经验,先是逡巡一圈,看一看哪里的沙米群落大,足够多日的生产所需,然后就在哪里安营扎寨。
沙漠里地下水很丰富,能生长沙米的地方,水质都是很好的。他们找一处向阳避风的地方,掏出一眼井。把吃饭的家当、行李和劳动工具卸下来,有序放置,这里就成了他们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临时家舍。然后,在一块较为开阔的板岗上凿出炉灶。灶门也是有讲究的,按照中华五行学的说法,南北属水火,灶门大都选择西向,因为沙漠里西风强劲,灶门向西就好比给灶炉装上了一个天然的风箱。
出门在外的沙漠人有他们约定俗称的规矩,谁也不能逾越。不光是衣食住行的物品不能盗窃,他们所占领的领地也不可随意侵占。沙漠是有眼睛的,沙漠有自己的成像系统。如果一个人眼睛小长了“三把手”,拿了别人的物品,沙漠里留下的一串串脚印就是最好的证据。打沙米的人宁可耽误打沙米的时间,也不可能让偷窃者逍遥于规矩之外。他们会结伙成帮的追逐这个人,直到这个人被擒拿为止。自此这个人在社会上的名誉彻底扫地,连他的儿孙都会背上骂名。都是平常百姓,混迹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很不容易的,不到万不得已,也不敢觊觎被人家的物品。一组人已经占领的领地,后来的人不可以轻易接近。他们可以在一起喧谎,也可以在一起吃饭,但绝不可以在他们的领地上强行收获。老百姓有一个规矩:土地不让人。婆姨不让人。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。茫茫大漠,有的是地方,谁也不愿意引起被人的讨厌和不满。
安顿好营寨,吃一顿安锅拉面,在柔软的沙漠上拉开脚蹬毡,铺上栽毛褥子,盖上毛制的褐被儿,尽管身在野滩,身体还是温暖的。次日五更起床,趁着潮气就下滩割沙米墩。把连片成块的沙米集中到一个特定的地方,一个个有沙蓬垒起的大大小小的山岗就在沙漠里形成了。这些沙蓬垛子等到中午太阳光强烈时,再进行另一场洗礼——用杈把或者连枷把子粒敲打出来。
到了饭点,打沙米的人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驻地,生火造饭。拾柴的拾柴,烧火的烧火,和面的和面,各司其职、各尽所能。和面的人拉开皮袄,皮袄的皮面就是案板。和面的人从各自的面抽抽(盛面的布袋)里搲出等量的面粉,和成饬面。食醋、油炸盐末、油炸辣椒面,就是这顿拉面的拌料。滚水大煮面,也是很寻常的事,有点拌料已经是很上档次的生活了。如果,生活过得很惬意的人家,谁还受这份洋罪?
出门在外,大的当官,小的当差。年龄小的人要主动担当起洗锅刷碗的义务。吃饱喝足,抽一袋烟,伸个懒腰,开始新的工作。
下午的工作是铺开毛单,把一堆堆沙米墩放在毛单上敲打出沙米的籽粒。一组人按照长者的分工,敲打的敲打,分离的分离。分离的人是负责把敲下来的毛货通过风力和人力分别开来,把沙米的茎叶杂质去除出去,留下沙米的籽粒。
如此反复十天半个月,当打下的沙米足够多时,各自收拾行囊,把收获的沙米和心中的喜悦打成沉甸甸的包袱,驮到家中,带给父母、带给妻子、带给儿女。
有些年辰,沙蓬长得特别旺盛,而结的籽粒却不是很多,辛苦多日,收获却不尽人意。庄稼人敬天畏地,也不抱怨,这叫圆年扁年。人们精心务习的庄稼,也不一定给予等量的回报,上天赐予的野粮,更不可以嫌其多寡。这叫天地良心。
有的人家道本来贫寒,出门所带的干粮不足多日的野外作业,他们把新打下来的沙米用木臼捣成齑粉,做出烧疙瘩作为一天的主食。这是老天爷垂怜黎民百姓的生计,特意给予的恩赐,机不可失,时不再来。
以上都是历史上农家人的生存方式,而现如今无论生活水准,还是生产技术和先前相比,都有了大幅度的提升,用天壤之别来形容毫不为过。沙米这个曾经救度人类度过无数灾荒的野粮,摇身一变,成了沙漠人呈献给都市华胄们的珍馐美味。一斤沙米的价格,飙升为麦子的几十倍。物以稀为贵,这是市场规律,我们未可厚非。贫民跃升为皇帝,刁妇蜕变成神婆的事比比皆是。沙米从野粮成为珍馐,也在情理之中。
在利益的驱动下,好多人有把发财致富的目光聚焦在了沙米上。尽管政府三令五申,倡导保护沙漠地区的脆弱生态,还是有人铤而走险。他们开着越野车,带着旅行帐篷,为满足个人私欲,毁坏者沙漠治理带来的辉煌成果,实在令人不齿。
曾经,打沙米不是野外生存训练,也不是旅游观光,是一场艰苦卓绝的修炼,这种修炼是为了维系一个家庭所有成员的生命。而今,打沙米就是犯罪,是在生态危机的伤口上撒盐,是釜底抽薪,是落井下石。
一年一年,过日子的稳妥来源于沙漠。沙漠就成了沙漠人的救命恩人,沙漠就成了沙漠人的衣食父母。
爱惜沙漠,珍惜生态,就是向我们的衣食父母报恩。绿水青山才是金山银山。我没有打过沙米,所有的细节都源自于先辈们茶余饭后的谈说。